倪瓒的家园
在一些广为人知的趣闻轶事里，倪瓒被描述成一位超凡脱俗、求奇尚逸的高士。他生有洁癖，不恋俗务，中年时弃家隐遁，抛却优渥稳定的生活，漂泊太湖之间，全然不问世事。同时，倪瓒赖以成名的绘画作品具有独特的气质，大多萧疏淡远，荒寒空寂，“一江两岸”的经典图式营造出远离尘世的静谧境界。这都加深了人们对他“脱俗”的固有印象。
然而，历史上的倪瓒并非不食人间烟火。他的诗文书画，友朋的唱和记载，更多地向我们揭示出倪瓒凡人的一面：他会为世俗所累，也常常身不由己，他生活中的喜怒悲欢更让人心有戚戚焉。其中，最让人触动的是倪瓒对家园的感情。
元至正十三年（1353），倪瓒在陆续变卖家产后，开启了长达二十年的飘游。这一行为往往被看作他智慧的体现。根据记载，在元末战乱开始前，倪瓒就洞察到时局的变化，并及时作出了避兵远祸的应对之策。在传统的论述中，人们往往将倪瓒的抉择浪漫化，以增加它的传奇性。其实，倪瓒为此付出了不菲的代价。他被迫弃家散业，彻底告别前半生养尊处优的生活，行迹辗转于太湖沿岸一带，身如飘蓬。故园从此成为他魂牵梦绕的地方。
在同时代的众多文人中，倪瓒显得有些另类。他既缺乏儒学熏陶下文士对道德的热情，又很少展现出雄大的政治抱负。世俗的关怀好像在他那里微不足道。唯有家园，在他心中有着不可替代的分量。对家庭和故土的怀念，成为他一生都割舍不断的情愫。
在浪迹江湖的一个雨夜，倪瓒做了一个梦。梦中的他重回故园，那里依旧风物清丽，屋内外的陈设与环境令人沉醉。这时，岸边渔夫的歌声惊醒了他。回到现实的倪瓒正身处舟中，头上夜雨打蓬，舟外渔火明灭，往昔的生活已不可复得，他带着恍惚和伤感写下了一首散曲：
惊回一枕当年梦，渔唱起南津。画屏云嶂，池塘春草，无限消魂。
旧家应在，梧桐覆井，杨柳藏门。闲身空老，孤篷听雨，灯火江村。
这首小令写得雅致清丽，虽是散曲，风格已近乎词。如画的文字背后，充满了一股浓浓的乡愁，读来哀婉动人。在极短的篇幅内，我们体验到剧烈的时空变换，往昔的家园与今夕的雨夜，虚幻的梦境与凄凉的现实，这些对比都指向了一个事实：对倪瓒来说，温馨的家园已成为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境。同时，面对无家可归的境况，倪瓒还发出了时光流逝、功业未成的感叹，让作品更添惆怅哀伤甚至沉痛的氛围。
在后半生的流浪中，倪瓒常常这样怀念家园。他文集中思乡题材的作品，往往情感一致，甚至意象与结构也有相似之处，如《江城子·感旧》：
窗前翠影湿芭蕉。雨潇潇。思无聊。梦入故园，山水碧迢迢。依旧当年行乐地，香径杳，绿苔饶。
沉香火底坐吹箫。忆妖娆。想风标。同步芙蓉，花畔赤阑桥。渔唱一声惊梦觉，无觅处，不堪招。
这首词与上文所引散曲相比，内容相似到有复制的意味。同样是梦境与现实、往昔与当下，衔接不同时空的依然是渔唱。屡屡出现的“渔唱”意象，不仅是作品表现诗意的需要，而且某种程度上还是倪瓒简朴甚至寒酸的漂泊生活的写照。他常年居无定所，泛舟太湖之上，水云间回荡的渔夫歌声是他接触最多的事物之一。难怪他会写“渔唱惊梦觉”，一声声渔唱让他意识到现实处境的落魄，唤起他对过往繁华的追忆。
尽管倪瓒对故园倾注了感情，但故园终究遥不可寻。他曾经试图自我安慰，但这种略带自嘲式的安慰，却让他的思乡变得更加沉痛：
风雨萧条歌慨慷，忽思往事已微茫。山人酒劝花间月，秦女筝弹陌上桑。灯影半窗千里梦，泥途一日九回肠。此生传舍无非寓，漫认他乡是故乡。
此诗呈现的依然是倪瓒作品中常见的对比结构，值得回味的是尾联，倪瓒好像意识到终将一生漂泊的事实，他的感情也变得极为复杂。“漫认他乡是故乡”其实蕴含了三层含义：第一层是故乡已不可回；第二层是他试图将他乡当作故乡，聊以自慰；第三层是这种努力的徒劳和虚妄。每一层含义都显示出倪瓒与家园故土间的情感联结。这种感情到最后变得难以抑制，成为倪瓒生命中最深厚的情感之一。而且，它随着岁月和经历的变化，只会变得愈加浑厚。
理解倪瓒的家园情怀，也许能帮助我们更清晰地认识他的绘画。倪瓒的构图简淡，好像永远都在重复“一江两岸”的画面，元素也不外乎近岸、远山、水、疏林和空亭。然而，他的魅力在于通过这些简单元素的变换组合，让作品产生微妙的情感变化但又统一在相似的意境里。这种空寂萧条的意境很可能是他心境的反映，因为在倪瓒这些文人画家那里，绘画就像诗歌一样，带有明显的抒情言志功能。
倪瓒的家园情怀无可置疑地渗透在了他的绘画里，尽管它不像诗歌那样直白。后半生那些无家可归的焦虑、思念、落寞和痛苦，都体现在了空旷寂寥的画面上。如《松林亭子》，前景孤单的空亭，好像在等待着故人归来。在题诗上，倪瓒也写道：“亭子长松下，幽人日暮归。”一个“归”字，写出了倪瓒后半生最急切的心情。
从这个角度看，倪瓒的绘画不是出尘脱俗，而是他的俗世关怀最真诚的反映。
过往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，能让倪瓒如此怀念？
不得不说，倪瓒早年的生活确实潇洒。据记载：“所居有阁，名清閟，幽迥绝尘。中有书数千卷，悉手所校定，经史诸子、释老岐黄，记胜之书，尽日成诵。古鼎彝名琴，陈列左右；松桂兰竹香菊之属，敷纡缭绕，而其外则乔木修篁，蔚然深秀。故自号云林……平生无他好玩，惟嗜蓄古法书名画，持以售者，归其直累百金无所靳。”
倪瓒的家族是江南巨富，财力足以支持他舒适安定甚至有些奢华的生活。在上面的记载中，无论是书籍雅玩还是列植花卉，都需要大量的金钱方可拥有。甚至，倪瓒那些为人津津乐道的怪癖也离不开财物的支持：“斋阁前植杂色花卉，下以白乳甃其隙，时加汛濯。花叶堕下，则以长竿黏取之，恐人足侵污也。出入则以书画舫笔床茶灶自随。清閟阁借以青毡，设纻履百两，客至易之始入。雪鹤洞以白毡铺之，几案则覆以碧云笺。”
倪瓒弟兄三人，他排行最末，与二哥倪瑛皆为其父庶妻所生。倪瓒的父亲早早去世，由长兄倪昭奎照顾成人。倪昭奎信奉全真教，又任过官职，算得上颇有名望的地方精英。他虽然是道教人士，却也有儒学修养。在处理家庭和家族事务上，倪昭奎遵守着标准的儒家法则和理念。倪瓒在他的呵护下长大，自然深受他的影响。
遗憾的是，倪瓒28岁时倪昭奎去世，倪瓒正式接管了家业，开始处理庞大而复杂的事务。这对生性好洁的倪瓒来说堪称“灾难”，那些污浊纷扰的俗务对他的心灵造成了极大的冲击。
从本性来说，倪瓒渴望从繁冗的俗务中解脱，他那些古怪的行径未尝不是对俗世的一种逃避。但对家庭的责任让他无法一走了之，他写道：“兰生萧艾中，未尝损芳馨。”倪瓒以兰草自比，尽管生于萧艾中，仍不损芳馨。通过这种自我慰藉，倪瓒勉力维持着庞大的家业，努力应付公私人事。这种对家庭的担当可谓一以贯之，甚至可以说，他中年时的弃家散业也是为了能在乱世中保住家庭。
14世纪40年代，元朝的统治已经危机重重。天灾造成江南一带农事歉收，官府转而对当地富户课以重税。同时，红巾军与元朝军队的战火也将烧到江南。这些复杂的局面宣告舒适稳定的家居生活已经难以为继，倪瓒审时度势，终于做出那个影响了自己后半生甚至艺术史的决定：告别故园，浪迹于太湖之上。
通过倪瓒的经历，我们会发现对家的认知和情感深刻影响了他的复杂性格与行为。即使年近七十，倪瓒的思归之情仍未断绝，他在一首诗中写道：
落花愁杀未归人，乱后思家梦更频。纵有溪头茅屋在，也应芳草闭深春。
值得庆幸的是，当倪瓒走向生命的终章，年迈的他终于回到了家乡。然而，此时家已不存，倪瓒只能借寓在亲戚家中。1374年，高士倪瓒永远闭上了眼睛，他和家乡的土地再也不可分开。
（作者系中华艺术研究院副院长）